第 163 章 结缘（中）

    这个世界的源氏，会在每年秋日举行一次丰收祭，据说是很早就开始的传统。
    在那个世界里，源氏仅是人间势力的一部分，需要不断地谋划，不断地维持自己的地位——历来权臣世家如此，但在这个世界里，京城太平得不像话，如此和平，如此像出云国。
    ……到处都是旧神曾经存在的迹象，连丰收祭，恐怕也是模仿那时的出过国村吧。
    “阿紫，稍微将手臂放下一点。”玉藻前抬头看说，“晴明，你往阿紫那边靠一靠。”
    把持有神乐铃的手往自己身边低了低，又和一旁的晴明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这样呢？”晴明往我这边靠了靠问，我的指尖碰到了他的狩衣。
    “太远了。”拿着画笔的狐狸大妖怪说。
    “太远了！太远了！”他身后的小狐狸也跟着叫起来了。
    “羽花和爱衣。”巫女千代一把按在两只小狐狸脑袋，又看向我，非常认真地看着我们说，“确实太远了。”
    ……
    于是，晴明只好往我这边又近了一些——
    这个没有神明的世界，却流传着丰收祭有神女赐福一说。神女将阴阳术赐予凡人，这才有了源氏，贺茂等阴阳师家族。
    ……我不得不怀疑这里面有旧神的私心。
    神女也不算神明吗？难道他们就不会再想想，为什么有神女吗？
    总之，每年这个时候，神女赐福的画卖得相当好。虽说上次那件事后，小缘一直躲着我，但不耽误她想要赚钱的心思。
    ……人们想象着神女的模样，在神女赐福一说上寄予自己的祝愿和想法。
    我的手掌完全抵住了晴明的狩衣，在已经暗下来的屋子里，一只手被半跪着的晴明扶着放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曲着将神乐铃半垂。
    此时我应该垂眸注视着晴明，但我止不住想要朝窗边看去。
    那是……
    那里站着微微偏头的阿夕，他看向某处，然后转头与我对视。
    只是短短一瞬，他便微微笑了笑——
    “咚——”
    神乐铃从我手中脱落，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尾部的五色绪如水一般淌落在地。晴明微垂的眸子抬起，随后那只被晴明扶住的手，被一种安抚的轻柔力量拍了拍。
    “今天就到这里吧。”晴明转头对玉藻前说，将我的手轻轻放下，“我也累了，回去还有好多事要处理。”
    “嘛……”玉藻前显然有些不情愿。
    “改日我再来。”晴明只得加一句说道。
    “也不急，到时候结缘神也要再来拜托我。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也画好了。”玉藻前的眼神在我和晴明之间来回了一趟，便将画笔放下了。
    羽花和爱衣立刻凑上去看了，我刚想去捡神乐铃，晴明却已经将神乐铃捡起交给了千代。
    -
    在逢魔之原用完晚饭后，晚上和晴明回京都已是明月悬空。
    “实在困倦可以睡觉。”晴明收起矮桌上的书卷说。
    “那我不客气了，拜托晴明到了京都再叫醒我。”我没客气。
    仅小半个月，我都是白天和阿夕一起处理源氏事务，晚上来到玉藻前这边。明明神明这种东西本就不在了，人类还是会想要拼命捏造一个出来。我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又想起了今天看到的阿夕，纵然疲倦缠身，我也不由得再次睁开了眼。
    “怎么了？”
    “……靠的地方有点硬，我坐一会。”我低下头，掩饰自己的眼神，“而且，我也不是很累。”
    事实上，我精神上并不算很疲惫，但身体支不住，眼皮打架已经不是我能劝和的了。
    “这样呢？”
    随着这声温柔的问话，我只觉得自己靠在了一个柔软的地方，淡淡的笔墨书香气从鼻尖绕过。
    “……晴……明？”我疑惑地抬起手，却被一只温和的手握住了，眼睛被遮挡住。最后一点光芒消失在我的视野，可手上和眼上遮住的温热并没有立刻离去。
    “睡吧。”
    “睡吧睡吧，你也睡不了多久了。”
    ——是幼年。
    “旧神……”
    “……？”
    “别……离开……”
    那份温柔越发明显，我便越发觉得难以忍受，睡意也便越加来势汹汹。
    再度睁眼，月色澄明，夜色清朗。银发的阴阳师正低头看我，一只红白相间毛发的狐狸趴在一旁，睡得很香甜。
    “晴明……你……？”我坐了起来，随后发现自己正拉着他的袖子，于是急忙松开了，“抱歉——”
    “今日月圆，难免会思念亲人。”他微微笑了一下，并没有在意我扯着他袖子睡着的事，“但是……”
    他伸手过来，手指轻拭我的眼角。
    但是……
    但是什么呢？他并没有说下去了，只是转头看向了拉门外透过来的月光。那样落寞的神情，我竟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
    在想……葛叶吗？
    我支起身体：“太晚了，我先回源氏了。”
    “好。”晴明回过头，温和地回答我。
    于是，我起身，晴明也跟着起身——
    “不，不用送我。”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心里却乱得很。
    我刚刚很想……很想去拥抱他。这样奇怪的感觉，就算吹了凉凉的秋风，也无济于事。
    出于可怜吗？还是出于别的感情——
    可我明明知道，这里的晴明，与那个世界的晴明不是同一个。踏出他的房门，我转身要向他道别——
    “……晴明？”
    “……”
    他的沉默在此处非常微妙，让我不由得抬头看他。那只紧握着我的手腕的手，却在此时慢慢地松开了。
    “抱歉。”
    “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他的手却没完全松开，“好几次看到阿紫哭了。”
    “……”
    “可惜……都没有为我。”
    这不是……晴明——
    至少不是我认识的……
    可这是否又为旧神所知晴明？是他期盼的……又或许，晴明本该是这样？
    “因为晴明从来没有让我伤心过。”我勉强笑着说。
    ——并非没有。
    只是那样的伤害，只是在后来的伤痛中变得毫不起眼，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是这样吗？难道不是我们之间太过疏远，所以连这样的关系都达不到吗？”
    他这样问，让我无措，且不知如何安抚内心的慌乱和悸动。
    “无论怎么样，都没办法和阿紫你亲近起来。是否是因为我过于礼貌，反而疏远了……明明儿时还能倾诉衷肠，长大了却完全琢磨不透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吧？”我轻轻挣脱了他的手，退了一步，终是平复了内心，“很晚了，晴明你回去休息，我去客房休息了。”
    我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晴明这里有为我一直准备的客房房间，所以进入房间后，我便摸索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在那里，果然有一条红线。
    四周一片寂静黑暗。
    我借夜色走近矮桌点灯，灯亮起的瞬间，我也用力地拉扯了手上的功效，一个人影从我身后的墙上掉下来，摔在地上，另一个身影则偏了偏头，站定在原处。
    “啊哈哈……好巧啊……我是说……我是说你们……如果……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啊——喂！阿夕，你到底是帮谁的啊？”
    灯影摇曳，阿夕提着小缘，把她丢在我的面前：“事先说好，我是被迫的。”
    “谁信啊？”我看向他说。
    阿夕低头解开系在他手上的红线，伸手递给我：“那要怎么证明？自从你上次亲了缘结神，她不就一直在躲你么？我把她带过来，也算好事吧？”
    我接过后，解开自己手上的红线一并燃烧。
    “啊！我的红线——”小缘大叫起来。
    “我说过，我不需要。”我看着燃烧的红线。
    “那你就甘心这样孤独地活下去吗？”或许是真的生气了，小缘拍着矮桌就站起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为这些筹备好久？都是为了——”
    “为了我？”我打断了她的话，看向她。
    小缘缩了一下：“当、当然是为了阿紫你啊。”
    “真的不是因为梦里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类吗？”
    “……不是。”
    “……既然你有结缘的本事，当然也会有断绝缘分的能力吧？”
    秋日的枫叶红了一大片的庭院时，丰收祭还没开始，我已经确认了阿夕的到来。
    可为什么那个世界的阿夕，会到这里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直到小缘那天来到我这里，说明了她的情况。我这才想起来，这个世界所有的存在都是“新”的，唯独我不是。
    阿夕会来到这里，或许是因为我……
    况且，我并没有断绝和那个世界的缘，所以我还连着那个世界的所有……现在这个世界的他们，会随着阿夕的到来梦见那个世界的一切。
    当时的旧神没有想到这一步吗？没有想到阿夕这个特殊的存在吗？若是这样下去，这个世界是否要变得和那个世界一样乱七八糟呢？
    这是旧神不希望的。
    小缘一瞬间愣住，然后立刻摇头：“不是，阿紫你在说什么？我根本不会——”
    “如果不会的话，那你说的弑神，又是谁呢？”
    “——”
    “弑神，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断绝缘分的一种？”
    -
    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念头？
    我不停地问自己，不停地问，却无法与她直视。仿若有一种无端的愧疚感在心中盘旋许久，最后重重砸向我的脑袋。
    可我知道，这是不对的。
    不管发生了什么，又会发生什么，缘分是联系着人与人，人与妖之间存在的东西，于我而言，是那样美好，美好到我不相信有谁会坚定地说出“断绝缘分”这种话。
    是不是因为我的劝告，所以适得其反了？是不是我说得太多，让她觉得厌烦了？又或者根本是我搞错了，她和阿夕之间，并没有姻缘？
    ……但是，我一直想找的原因，却被她的一句话打乱了——
    “那你说的弑神……”
    弑神……？我吗？我努力回想着，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毕竟所谓的神明，只存在于上古时期。那个时候的自己，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她的语气如此坚定，让我不由得回想起前段时间做的梦，一个极为漫长，让我不愿意醒过来的梦。
    西边的人们总是会说来世，转世。那个梦，太真实了，让我一度回想起，就不由得发颤。当然了，并不是说害怕，而是那些发生了的，和现在自己生活的完全不一样。
    “很疑惑吧？在这里，你完全没和我提过弑神一说。”阿紫偏头看向了窗外，“你曾做的那个梦，并不是什么梦，而是真的有发生过的事情。”
    奇怪，我只是帮她擅自连了几根线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怎么可能呢？我做过的事可是记得一清二楚！”我极力忽视那样让我觉得奇怪的感觉。
    “不……是我弄错了，你不是她，她也不是你。这分明是两个世界，我姑且是一厢情愿地相信着。因为没有什么坏处，自己也觉得心安理得。选择了就要承担之后的后果，若是后悔现在也来不及了。”
    两个……世界？
    我在震惊之余，看到了阿夕起身，但他却摇晃起来。不对，不对，是我——是我自己在摇晃，眼皮好重啊……小黑呢？小黑，你要看紧阿紫……
    ……当初遇到她时，本神只当她父母被妖怪杀了而孤独地坐在神社的秋千上。那样孤寂冷静的眼神，让我觉得她完全不是个六岁的孩子。后来她与晴明，神乐以及源氏他们交好，我也再没看过那孤寂如古潭的眼神了。
    可实际上呢？
    实际上，她心中可否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往孤寂冷静的眼神，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出现的？
    我有那么多疑问，却架不住越来越沉重的眼皮。繁花迷眼，春日将尽未尽，那是阿紫刚刚成为少女的时候。
    少女的心事我最懂，因此我一边在理自己的画本，一边问：“阿紫有没有喜欢的对象？”
    可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静。于是我朝她看去，她的目光穿过房间，停在了书架上的一个陶器上——我记得那是她前不久才做好的，里面装满了石子。
    “那个陶器……”
    她这才转头，笑着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点往事。”
    “哦……”
    我才不信，那分明是有恋爱的气息！所以那时候我便留心了，留心了许多，也发现了许多。
    比如，从不在窗边挂风铃，从不会在某个存在上停留太久的时间，阿夕是唯一一个比较长的对象，但也长不到哪去。又比如，在能选择衣服颜色后，就一直红色不离身。
    再比如，我觉得她不是那么开心。
    虽然每次到源氏去看望她，她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但我总觉得她没有那么开心。只是，我将这些说给大家听，大家都觉得不可能。所以，自己也慢慢相信，她那样就是开心了。
    “浮世人集千万，缘灭独我足矣。”
    ……
    失踪了。
    阿紫失踪了。
    我和阿夕在那天晚上一起陷入了沉睡，醒来翻遍整个源氏，整个京城都没见到她。
    “我要去找她。”我站在源氏门口，背起行囊，将小黑丢在背篓里说，“阿夕，你呢？”
    按理来说，按缘线来说，他都是与她最紧密的存在，可是——
    “你去吧，我不去。”
    “什么走不开？”
    “源氏。”
    “——阿紫都不见了，最重要的不应该找到她吗？！”
    阿夕只是深深地朝我鞠了一躬，随后将源氏的门关上了。
    “——”我想不通，更觉得难以接受，“可恶！等我找到了阿紫，看她怎么教训你！”
    随后，我又气鼓鼓地问了晴明他们，他们虽说会帮忙，可却因为各种理由推辞亲自去找她。
    我不禁回想起那个梦里，自己是高天原的一个神明，入尘世后，看到人和人之间的缘总是那么容易断，人和妖的缘分也不会牢固。总以为，总以为我在的这个世界并非如此——
    不，即使是这样，我才更要找到她，告诉她，无论怎么样，缘分都很美好，切不可轻易断绝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