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青の夢（中）

    那天之后，他常常会来到竹林边上等我，每天每天都是。
    我常常因为这样而坐立不安，写出来的故事也变得苍白无力。又是夏日，外边在下着雨。
    他又来了。
    如果我不认识他，也许我还能用妖力将他驱逐，然而我知道，自己也是和他相同的感受。终于，在我没办法写完一个故事的时候，我推开门来到了竹林边上。
    他撑着伞，看见我之后立刻走了过来，用伞挡住了落在我身上的雨水：“你的故事写完了？我听葛叶他们说，你只有在写完故事之后才会出来。对了，我今天也有带来新的和歌，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看看么？”
    我看着他手中的纯白信笺，扶着他撑过来的伞往他那边推了推：“你真的愿意为了我这样的妖怪而放弃自己的所有吗？”
    “当然。”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这么多年来，我见过很多妖怪，也见过很多人类。能这么回答的妖怪很少，能这么回答的人类更是寥寥无几。因为太明白自己了，所以这样的承诺背后，必定是不归途。
    我低下了头：“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离开这里。”他说，“本家在不久之后就会发现这里，所以尽早离开这里，我知道有个地方能不被他们找到，你愿意和我离开吗？”
    我没想到源氏的动作会这么快，可是既然选择了和他在一起，我也愿意毫不犹豫地信任他。于是，我打算再去一趟大江山，将自己的手稿要回来再离开。
    在那之前我也去葛叶那里道别，那个时候她已经怀上了孩子，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晴明。我答应葛叶在五年后的春日再次回到这里，替他们见证人妖之恋的美好结局。
    再次到达大江山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鬼王酒吞，还有一旁来挑战他的茨木童子也跟着我一起找到了他。也许是觉得我写的东西确实有意思，又或者是他本有的王者气息，他说，我的故事就这样也很好。结果还是原封不动地将手稿退给我了。
    既然本人觉得满意，那我也没必要再去奢求什么了。将手稿装好，我便下山了。说起来，安倍家的那个阴阳师和葛叶还真是般配啊……
    快走到山下的时候，我突然顿了一下，察觉到附近有阴阳师的存在。我立刻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的商人，只希望能够瞒过他们。
    来到山下的时候，正好碰到了那一高一矮穿着阴阳师装束的人。眼看根本不可能躲藏起来，我立刻装出慌慌张张的样子。
    “喂！什么人！你跑什么？”其中一个阴阳师立刻叫住了我。
    “妖怪啊！有妖怪！”我大声说道，“你们是阴阳师大人吧？我误入了这个地方，方才有妖怪不停地追我……太可怕了！”
    两个阴阳师互视了一眼，那个高个的阴阳师问道：“这里是大江山，看你的样子是个商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是被骗来的！”我气急败坏地说，“有人说这里有宝物，但谁知道这里只有妖怪。”
    “这里可没有什么宝物，这里也只有吃人的妖怪。”矮个子的阴阳师上下打量了一下我，“你既然是从山上下来的，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
    “女人？”我瞪大了眼睛，然后又看了看他们道，“如果告诉了大人们，我会有什么好处吗？”
    “那是自然。”高个子阴阳师从身上摸出一个布袋子，在我眼前晃了晃，“看见没，我们可是京都的源氏阴阳师，只要你告诉了我们那个女人在哪里，这些勾玉就归你了。”
    看着阴阳师领子上熟悉的龙胆花花纹，我不禁摸了摸下巴说道：“这么说起来，我确实见到过。不过她好像和另一个妖怪说着什么话……像是在密谋着什么。”
    “那你可曾听到他们说什么吗？”
    “这个嘛，我胆小，什么都没听到。不过他们好像出现在那边。”我随手指向山上的某处，信誓旦旦地说道，“大人，您看……”
    我盯着那高个子手中的布袋子搓了搓手。
    “哼，赏你了。”高个子阴阳师不屑地将袋子扔在一旁，然后和矮个子阴阳师立刻追上山了。
    袋子里的勾玉散落出了一点，我提起布袋子就立刻跑走了。也许是他们立刻察觉到了我的不对，两个阴阳师立刻又折返回来了。
    前有追兵，后有悬崖，我怎么选了一条这样的路啊……
    正在欲哭无泪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扯住了我，然后我的额头被什么重重地一拍。还没反应过来，四周的黑暗就把我压了个遍。
    “嗯？怎么突然不见了？”
    “会不会掉到悬崖下去了？”
    “去看看。”
    隐约间，我还是能够告知到两个阴阳师逐渐远去。
    当我周身的黑暗也逐渐褪去——
    “原来你的本体是这样可爱啊。”带着不知道是恶趣味还是真诚的笑容，他的脸好似变大了很多。
    等等，他说本体？我憋了一口气在心里，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变回人形。
    “你对我做了什么？！”这次我是真的气急败坏了。
    “当然是救你了，空栗小姐。”他眨了眨眼，仿佛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我怒视着他。
    他只好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地说：“抱歉，这个阴阳术我还是第一次在妖怪身上使用，所以可能还不完善，只能委屈空栗小姐你这段时间变成蛇了。”
    变成蛇……不，即便是变成蛇，也不该是这个长度吧？只用一只手就能把我捏死的状态，这到底要怎样啊？
    “我拒绝！”我拼命地用尾巴拍着他的手掌说，“快点帮我变回来！”
    “可是这样不是挺可爱的吗？”源稚弥伸出手指，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而且暂时不用担心他们会再次找上来。”
    我之前到底是为什么觉得这家伙是单纯的啊？明明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鬼！
    “我不要！”
    在再次说出了我的诉求后，他只好不舍地收回了手，将一道符咒以自己的灵力悬浮在空中解释道：“既然空栗小姐这样坚决，那在下也不好说什么了……不过——”
    哪里有那么多不过了！我没心情听他再说什么，直接从他的手掌上立刻跳了起来，撞上那道符咒。
    触碰到符咒的时候，浑身也舒展开来，最后变成了直接扑在他怀里的动作。
    “嘿呦！我接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所以说为什么会在树上啊！”
    “毕竟要躲开那些根本不会上树的阴阳师啊……”
    “闭嘴！”
    “是。”
    可是他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于是我开口：“喂，该回去收拾东西离开了。”
    “你会喜欢我吗？空栗小姐。”
    “……”
    “虽然说我已经做好了自私到想要无论如何用什么手段都要待在你身边的准备，可是想到你会因为我的纠缠而苦恼的样子，还是忍不住问问你。如果空栗小姐不会喜欢上我的话，你应该会很痛苦吧。既然是这样，那我不如就现在离开吧。”
    明明最先表明心意的是你，为什么到头来，这样的证明还需要我来回应？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喜欢你？”
    “因为空栗小姐自从那天以后就没有笑过了，也没能写出故事。我想，这应该是我的问题吧。”
    我撑着他靠着的树干慢慢地脱离了他的怀抱。源稚弥微微抬头看我，温润的眸子里满是复杂多样的情绪，一不小心就会躲开我的目光。
    “闭上眼睛。”我认真地说。
    “……空栗小姐要是觉得我混账的话，打我几下也是可以的。不过，最好不要打脸了。”他带着点苦笑和无奈闭上了眼睛。
    是夏日独有的气息，也是傍晚的茜色光芒。我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就好像是在偷偷地布置一个恶作剧。靠近他温热的唇，我最终沦陷了。
    “……要是这个时候缘结神在就好了。”他依然被我遮着眼睛，嘴角却不住地向上扬起。
    缘结神的话……似乎是有在哪里碰见过一个自称缘结神的孩子。那孩子生性乐观，能和青行灯一样讲出不少好听的故事。不过，因为那个时候对什么都还很好奇，因此并没有上前去询问。
    “请这位神明保佑我们两个不离不弃。”
    我的思绪被他的话拉回来了，同时手也被他抓住了。
    只有在故事里才能够得到的快乐，我竟然也能在现实的这个世界里得到吗？因为过于幸福而过于虚幻？又或者因为过于虚幻而过于幸福。
    那些都不重要了。
    那之后，我和源稚弥离开了京都，也没有源氏的阴阳师再来找我的麻烦。
    那种连好事情都只写在书里，现在却能有一个人和我分享，能够说给他听……这样的感觉是不同于和那个孩子做朋友时候的感觉。那种想要分享给他的心情更加迫切，更加快乐。
    将自己的故事展现给他看的时候，会莫名地紧张，明明自己已经把全部都托付给他了，却还是会紧张得不行。他有的时候会和我说有什么地方不对，也会和我说一些他做阴阳师听到的奇闻异事。
    想要找个地方住下来，是我意识到自己正孕育着新的生命的时候提出来的。我们找了一座山，在和他一起盖房子的时候，我就不停地问：“你希望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说了多少次了，我以我的阴阳师人格担保，一定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源稚弥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
    房屋慢慢地建造好了，而我也开始整理起这么年自己收集起来的故事手稿。
    《怪》的内容逐渐丰满起来，我也精心地为它润色修饰。他也会偶尔出去做回阴阳师退治一些麻烦的妖怪，然而他的态度却让我觉得奇怪。
    “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晚饭的时候，我将盛好的米饭递给他问。
    “为什么这么问？”他抬眸看我，隐约还能看到他年少时的影子。
    我也想过自己是否真的能够忍受他的离开，毕竟人和妖终究是不同的。
    “你的眼神，你的动作，你的语气，所有的这一切，都在告诉我，你在不安。”我将筷子放在他手边说，“有没有我能为你做的？至少不要这样一个人承担着。”
    他垂下眸子，似乎是无可奈何：“我也觉得应该和你说了。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喜欢上我了吗？空栗。”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他年少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我也回答了。
    “当然。”我没有逃避。
    “那你现在还喜欢我吗？”他再次抬起眸子。
    “从来没有变过。”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被笑容掩饰住了：“这是当然的啦。”
    “那么，你要和我说什么？”我低头吃饭问道。
    “我看到了我们的孩子……”他顿了一下，“你不能把他们生下来，不然你也会死的。”
    死亡……
    “……我拒绝。”我习惯性地抚上已经圆滚滚的肚子。
    “可是——”
    “弥。”我按住了他的手说，“我说过的，和我这样的妖怪结缘，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后果。”
    他沉默着，没有回应我的话。
    我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于他而言，或许多少也意识到了生命的尽头。
    梦野间流传着一个这样的说法，当族人死去，灵魂会坐上一叶小舟，在青之梦里回顾自己所做的所有，然后朝着青之梦的尽头驶去。
    “弥……”我想要再说些什么劝他，然而他丢下了我盛好的米饭，离开了房屋。
    腹中的孩子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难过，他们微动着，犹如安慰着我。
    “没关系的，你们一定能够平安地来到这个世界。”我起身轻声说道，“你们以后也一定能够看到和我一样看到的景色。春天的黎明太阳明晃晃，夏日的夜晚静悄悄，秋天的红叶染枫川，冬日的白雪……啊嘞，真是奇怪啊，明明并不是那么难受，却还是落了泪。”